时光梦
童明
(洛杉矶加州州立大学英语系)
一
博尔赫斯(1899-1986)晚年不幸失明。就像荷马转世一样,他继续通过口述进行创作。他写了《论盲》,说盲人的世界并不全是黑暗,“青蓝雾霭中,隐隐有光”。博尔赫斯双目失明,但他的神眼却得到了强化。
总之,博尔赫斯的神眼是一种穿透历史、超越历史的内在视野,看到永恒回归于“现在”的那一刻,已经发生、正在发生或将要发生的事情,鸟瞰。博尔赫斯将人类各种行为的动机比作梦。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在做自己的梦,其实自己已经在“别人”的梦里了。这个“他者”就是神化的时间。我们的梦想都在时间的梦想中。就这样,博尔赫斯用寓言的方式说明了一个常被忽视的道理:人类的历史无非是我们在时间中留下的梦境痕迹。
二
《有人做梦》这篇作文不长,我问一个问题:时间做的梦是什么?答案是一个令人兴奋的清单。为了简洁起见,我在下面的重述略微删节和修改了博尔赫斯列举的梦。
博尔赫斯写道: 时间,梦想着各种警句和格言;
梦想着信仰,梦想着因信仰而发生的残酷的十字军东征;
梦见文字符号出现;
梦见书籍其实是一面镜子,可以揭示事物的另一面;
梦见指南针;
梦想着挪威船只和葡萄牙船只的并列;
梦见耶稣死在十字架上,留下他的伦理和比喻;
梦见太空
梦想独立于空间的音乐;
梦想着一种比音乐更不可思议的语言艺术;
梦见第四维度的飞禽走兽;
梦到沙子的数量,也梦到无数的数字;
梦见月亮和在月上行走的人;
我梦见了美国诗人惠特曼,看到他像斯宾诺莎笔下的神一样,要把自己变成所有人;
梦见雅努斯的两张脸永远不会相遇;
梦见世界上所有的蜘蛛结成一张巨大的网;
梦见罗马的秘密名字是它的城墙;
梦见在日本浮世绘艺术家葛饰北斋的笔下,线条化作波浪;
梦见已故亲人的脸现在是一张模糊的照片;
梦见球里有象牙球;
梦见万花筒以供病人和儿童娱乐;
梦见亚历山大的去路被天墙挡住;
梦见大海和泪水;
梦见水
梦见别人梦见自己。
三
只有人会做梦,时间怎么会做梦?这样问,会让人哑口无言。
博尔赫斯完全忘记了自己和他人,以至于他成为了时间的化身。这个时间不是日历时钟所代表的线性时间,而是永恒轮回的时间:此时此刻,任何时刻,时间里发生的一切都在重复。现在就是永恒。
尼采谈到这种超历史的内在视野时,直言只有少数人受到它的青睐,比如莎士比亚和歌德。
此内景不可教,属:不可说。在皓、梁辩论中,惠子问庄子:“汝非鱼,何以知鱼之乐?” 庄子答道:“你非我,何以知我不知鱼之乐?” 庄子的话被解读的太多了,反而让人一头雾水。他的意思很直白:可惜你只是惠子,不是庄子。
有些人的心与心的联系就像量子纠缠。“[时间]梦见某人梦见自己”:这句话让我们想起了庄周梦蝶的重现。用神秘的话说,历史上的某些人和事件会重复,因为后者是前者。从某种意义上说,博尔赫斯是在阿根廷重生的东方庄子。
以上梦境,句句都是高层次的隐喻概括。时间之神的智慧,如春风化雨,利剑削铁。
“时间,梦想着各种格言警句”,这句话囊括了人类所有的格言警句;有成千上万的例子可以证明雅努斯的双面比喻;却变成了残酷,这句话概括了多少历史警示
以此类推,耶稣就是千千万万分散的耶稣的集中;葛饰北斋是所有画家的代名词;亚历山大是为世界低头的英雄的象征。
博尔赫斯不动声色,意在启迪:一切梦想都源于人的创造本性,归于某种创造性行为;创造是广义的艺术,创造往往导致毁灭。破坏也是人性的一部分。
梦与梦不同,有的充满了人性的善,有的则突出了人性的恶。
人类因梦想而诞生的作品有哪些让我们感动?如:文字、书籍、指南针、耶稣之死、音乐、文学、时空、数字、登月、绘画、已故亲人、象牙球、万花筒、咸咸如海水的眼泪。还有水,它是生命之源。
是什么让我们保持清醒?例如:信仰成为残忍和杀戮的源泉;帆船进化为军舰;罗马帝国兴盛衰落;亚历山大的心比天大,却被天墙挡住了。
在时间的梦境中,哪一个代表了人类最大的恐惧?我想就是这句话:世界上所有的蜘蛛结成一张巨大的网。我们可以根据自己的经验和知识来解读。
人类如何克服恐惧和邪恶?用文字、书籍、音乐、诗歌、万花筒、泪水、永远循环的水。如果这些梦想被摧毁,如果音乐停止,如果河流停止流动,我们将拥有什么?
四
博尔赫斯有着超历史的智慧,在对待历史暴君方面也有着独到的眼光。在另一篇文章中,他对秦始皇所做的两件事感到惊奇并陷入沉思:修筑长城以抵御外敌;焚烧他之前的所有中文书籍。这两件事的可怕之处在于,一个是规模庞大,一个是既是建设又是破坏。为什么秦始皇会这样?博尔赫斯的思维方式和我们中国人很不一样,因为不一样所以独特。博尔赫斯推理道:秦始皇知道他的帝国无法长久,他也知道包含时间、空间和生命秘密的书籍是不朽的。秦始皇以不折不扣的霸道气焰打天下。他嚣张到要和时间开战,打算淹没过去的痕迹,认为通过抹去过去,他可以重新开始时间。然而,秦始皇再狂妄,也来不及。他到处寻找长生不老药,说明他知道自己还是要死的。于是,博尔赫斯这样猜测秦始皇心中扭曲的“永恒”:我还不如做第一个毁灭的皇帝。我今日毁书,日后必有人效法我毁我长城。于是,那些毁掉长城的子孙成了我今天的影子和镜子,我在他们身上重生。这表明他知道他仍然会死。于是,博尔赫斯这样猜测秦始皇心中扭曲的“永恒”:我还不如做第一个毁灭的皇帝。我今日毁书,日后必有人效法我毁我长城。于是,那些毁掉长城的子孙成了我今天的影子和镜子,我在他们身上重生。这表明他知道他仍然会死。于是,博尔赫斯这样猜测秦始皇心中扭曲的“永恒”:我还不如做第一个毁灭的皇帝。我今日毁书,日后必有人效法我毁我长城。于是,那些毁掉长城的子孙成了我今天的影子和镜子,我在他们身上重生。
博尔赫斯奇特的推理对我们对现代化的思考颇有启发。多年来成为主流“真理”的思想,就是把任何现代化都看作是“必然”的进步,是一个完美的梦想。在这种思想的支配下,他们不肯承认现代化进程中不乏倒退。梦中常有噩梦。
现代化是一种永恒的“求新”冲动:似乎一扫过去的一切,就能到达一个新起点。这也是秦始皇的冲动。说白了,就是一个不在乎人类存亡的帝国梦。然而,时间之内,新旧之间并无绝对。所谓新起点,一旦确立,即将成为历史,实现之时,已是黄昏。见暮不认不懂的人很多,都是自以为聪明的人。
21世纪初,从苏州到上海的道路上铺满了漆黑的良田,这里曾经是鱼米之乡。现在看,沿途的建筑和厂房,那片肥沃的土地和肥沃的土壤已经不在了,永远也不会在。这个例子也用于泛化。
三十多年前,西安老城内仍有历史建筑和风貌。如今,旧貌换新颜,古迹越来越少,新建了不少。如果你想找寻历史的旧貌做梦梦到大海浪,那么导游会和你滔滔不绝。
博尔赫斯推断的秦始皇所预见的长城毁坏并没有实际发生,但它也在寓言意义上发生了。成千上万在现代化中该拆或不该拆的建筑被拆了做梦梦到大海浪,一味的现代化欲望污染了河流、良田甚至天空。这些仿佛就是秦始皇的影子和镜子。始皇帝的思想继续主宰着中国。
“[时间]梦见有人在梦见自己”。正在说梦话的博尔赫斯,其实是醒着的。他知道所有人的所有梦想,已经及时,并且可以区分什么样的梦是噩梦,什么样的梦是梦。
艾略特的诗说:“Time is present and time is past/Maybe present in time future”。
做梦的时间不分过去、现在和未来。历法、钟表、历史,也是人类梦想创造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