4月17日晚,父亲回老家后。趟在他睡了一辈子的床上,格外安心。后半夜醒来,胸口难受,犹如碎石般。后也辗转难眠,枕头越垫越高。

4月18日,父亲黄疸仍旧严重,发烧、无食欲。小便有,大便间歇,人能言语,虚弱但能行走。父亲原来听说,太阳能去黄疸,坚持要去晒太阳。看着太阳下,他半迷半醒的状态,我劝他回屋。父亲坚持晒,最终说道“我要看看谁厉害”。

我知道陪父亲的机会越来越宝贵。频繁请假,单位难交差。我于4月19至20日返岗上了几天班,白天留姐姐在身旁照看,我于下午下班后返回老家查看。可以说,父亲一天一个样,从最初的一觉能趟3个小时,到后面2个小时、1个小时。那时,我们还想着能有奇迹,让父亲每天坚持喝一种护肝降黄疸药物,希望能有转机。父亲的气力也逐渐减小,从自己走路,到慢慢走,再到需要一个人扶这走。父亲的脚慢慢的肿了起来。尿液颜色变深,大便难解。我上网查询,知道这是肾衰的表象。西医不行,我祈求于中医帮父亲续命,把黄疸降了,给父亲个机会。随后,我们去镇上找了一位黄姓世医,传言曾治好过一位肠癌患者。最后一问才知道,原来是父亲老同学的哥哥。听闻父亲症状,当即用心配药。服中药后,父亲说话声音有力了,我们欣喜不已。几天之后,我们按医生交代又重新拿药,但效果就不再明显了。 那段这日子,白天我、二姐、母亲陪着父亲坐在院子里,给父亲揉腿、搓手、宽慰父亲。晚上父亲很难受,后来基本上无法安眠,基本上是坐在床上。但父亲,从未喊过一声疼,我们也父亲吃了止疼药。每个晚上,我和二姐轮流陪父亲。父亲有时候不忍心,说要去睡,让我们也睡。刚睡下,父亲实在忍不住了,才叫我们醒来。那段时间,哥哥和大姐不在身边。我和二姐十分疲惫,但我们知道这段时间是宝贵的。

那段日子,四周乡邻,父亲的朋友,家里亲戚,纷纷前来看望父亲。这其中很多是曾经多次来看过父亲的,有曾受过父亲帮助的,有与父亲十分要好的,有与父亲有过隔阂的,有父亲不曾赏识的。有的给钱,有的拿着鸡蛋,有的就单纯过来陪父亲说说话。有两位远房舅舅更是令我感动。

一位是曾经经商富甲千万,后中途落寞,受人鄙夷。我们叫华舅舅。他年轻时与父亲有过矛盾,后经世事沉浮,成熟老道。与父亲再相处,才发觉父亲的为人处世之境界,方与父亲推心置腹。这次父亲回老家后,他基本上每两三天来一次,为父亲揉手、搓背,聊天。父亲说:“你华舅舅所做的,超过了许多亲兄弟。”

还有一位,在我老家对面。比父亲小12岁,与我爷爷长的十分像,我们叫树舅舅。他年轻时,受父亲接济。后慢慢起家,成家立业,老家大小事务熟练,一直与父亲要好。这次父亲回老家后,他每天下午来探望。期间,带我去找先生为父亲卜算病情。父亲见自己病情难愈,让我们去木鱼庙(老家有名的神庙)问卦。这位舅舅为此专门关了自己的生意,开车带姐姐跑了一天。庙上问卦,卦象答复说家神不安,说要子女在庙里为父亲诵经两天,方可有转机。且不说真假与效果,这是农村的习俗或者说有一定的道理,毕竟我们人类靠双眼所认识的世界是有限的。听了问卦结果,父亲让把家神安了,其余的不再多说。我们年轻人读书、离家后,老家的人事不甚清楚,全有劳树舅舅。树舅舅第二天就把神龛做好,并与庙上的道士约好时间,安了家神。

当然也有人让我愤怒。二姨与父亲是高中同学,在二姨落家落难时、在平时交往中,父亲都竭尽所能帮助。二姨爱慕虚荣,喜欢结交吃喝,总想在亲友面前体现自己有面子、有人缘。哪曾想父亲病危后,她来看望,说她准备组织同学们来看望父亲。父亲与这些同学们联系不多,父亲并不想在最后的日子被这些虚假的探望所叨扰,就断然拒绝。二姨不悦,拿出她自己与同学们一起游玩的照片来劝父亲放下、转变做人处事的方式,父亲闭眼不看,她仍强求。姐姐柔弱没反应过来。若我在跟前,可能会一激动将她臭骂出去。

时间一点点流逝,父亲的精神慢慢在耗散。最后走路都得我和姐姐同时搀扶,也无法解下大便,小便需要等候很久。尿液颜色很深。白天有太阳时,我们会把父亲搀到院坝里晒晒太阳,把脚垫高给父亲揉腿、搓手。母亲会一遍遍问父亲想吃点什么。如今回想那些细碎的画面,每一个画面都历历在目,十分宝贵。就是在这些聊天中,父亲告诉母亲不要在追着问吃什么,他想吃的时候会告诉母亲,让母亲听话就好,他实在没有齐力答复母亲的啰嗦。我问起了父亲后事安排,父亲一一说来。比如说有几张银行卡,密码等等,丧事让谁总管,葬在哪里等等。问的时候,我尽量保持平静,姐姐不敢抬头,母亲痛哭不止。或许父亲病了这么久,母亲并未真的做好失去父亲的心理准备。母亲此刻担心起来,父亲走后自己如何生活,如何与乡邻相处。她痛哭的抱着父亲,告诉父亲,家里离不开父亲。父亲很平静,不再说话。如今回想那些画面,我的心仍旧窒息难受。后来,我听姐姐说,父亲曾单独让姐姐一定打赢她。如果母亲晚年生病了,让她无论如何都要请假回来照顾母亲。父亲告诉姐姐,两个弟弟毕竟是男孩子,担心照付不好生病的人。姐姐把这告诉了母亲,母亲痛哭不已。

大约是4月26日,母亲把我和二姐叫到跟前。说大姐不在跟前,让我陪二姐去县城给父亲买寿衣,并特别强调父亲曾交代寿衣不能有青色。母亲询问原因,父亲说自己曾听闻寿衣有青色会将上一辈不好的事情传给下一代。寿衣不能有青色,父亲是希望把一切不好的自己都带走,一点不留给儿女。可怜天下父母心,这份爱,这份恩情,有几个儿女能还清呢?当天,我开车和姐姐去县城,去了三家寿衣店,最终挑到一件手工、质地都不错的寿衣。路上,看到一个老人家买樱桃,就买了两斤。

回到家后,母亲把寿衣展开给父亲看,父亲看了看没说什么。得知我们买了樱桃,父亲执意要吃几颗,姐姐给挑了几颗,父亲又要多挑几颗。我怕吃了会不适。父亲说:“没关系,让我多吃几颗,即使我走了也是吃了5月的樱桃才走的”。听到这句话,我的心揪着好疼好疼。

慢慢的父亲下床都十分困难,已无法言语了。终于解下大便,大便是灰白色的,尿液呈深褐色。喊叫父亲时,父亲已无法挤出笑容,甚至会延迟很久才转过头来看我们一眼。已无法言语,意识逐渐模糊。我知道,已回天无术。哥哥一家人也在4月28日(记不清)赶回来,大姐一家人于5月1日赶回来。

最后的几天里,空气都被死亡的气息浓罩着。期间,我开始与树舅舅商议,丧事如何办,提前筹备。很多真诚、友善的亲朋几乎每天来看望一次,让我感受到父亲生前的处世是多么成功。这些来看望、帮忙的人都是基于生前父亲的好才来,是无所求的,是真诚的。

5月4日中午,哥哥忽然叫我说父亲快不行了。我翻身而起。赶到父亲跟前,父亲只是呼吸变得更粗一些。我问询缘由,哥哥说父亲刚出现了呼吸加快,气息减弱的现象,像要断气。于是哥哥和姐夫赶忙给父亲擦了澡。与母亲商量后,我们决定给父亲穿上寿衣。我把父亲抱住扶起来,姐姐、哥哥搭手退去父亲身上的衣物,一层层穿上寿衣。我能感受到父亲是明白的,在我抱着他站着穿裤子时,他的脚在拼命发力,这样来帮我分担重量。我的父亲,一辈子都在替他的儿女想,直到此刻,昏昏迷迷中的他仍在帮助我。

换完寿衣后,我们按照家乡习俗,把父亲安坐在堂屋宽大的椅子上,让父亲双脚离地,踩在盛有米的斗里。这时来了很多热心的亲戚和邻居。我们没有经历过人的过世,拿不准。其中一位80多岁的老婆婆,见父亲样子,催我们儿女、孙子辈们逐个去给父亲话别,让孙子辈跪在跟前烧纸。我们逐个握着父亲的手,说着对父亲的承诺,让他安心,劝他离开。

如此过了一个多小时,父亲仍未有走的症状,倒是双目怒睁着看着堂屋外面。父亲此时应该是在骂我们这些愚蠢的儿女,怎么能这么早给他烧纸,岂不是咒他早点走。最后,不只是为何,父亲突然微笑的看着我,足有一分多钟。我握着父亲的手,问父亲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。父亲仍然看着我,然后闭上了眼睛,昏睡过去,气息虽粗但平稳。那段日子,因即将面临失去父亲的痛苦,对生死才有了真正的认识,对释迦文化有了一些学习,才觉知了真正的智慧所在,也了知了因缘的一些知识。我叫来二姐,给父亲读诵《地藏经》,父亲的呼吸更加平稳。

当天下午,我们把父亲挪到躺椅上。前夜,哥哥和大姐陪护,父亲未有异象。凌晨1点,我与二姐换哥哥、大姐去休息。我们继续给父亲诵《地藏经》,一直到凌晨4点左右,父亲的呼吸突然加快。我知道这个时刻要来了,父亲生前喜欢看黄历,研究一些易数。他是想在寅时走。我赶快让二姐叫来所有亲人,母亲闻讯放声痛哭。此刻,我来不及流泪,赶紧叫来主事的树舅舅。从4:30开始,父亲的脉搏逐渐减弱。母亲十分不舍,让我和哥哥握住父亲的手腕(农村习俗,如此可不放亲人离去)。树舅舅提醒说,你父亲的生辰八字还压在神龛下。我明白,这又是到了抉择的时刻,松看握着父亲手腕的手、拿下压着的八字,就是让父亲永远的离开我们。但不松开,父亲的痛苦没有尽头。最终,又是我这个不孝子,让哥哥和我都松开了手,去下了压着的八字。很奇怪,父亲的呼吸马上变缓、变弱。大姐、二姐把父亲的头扶正。

父亲最后几下呼吸,每次间隔足有半分钟。最后一下呼吸,他的眼角流下了泪水,伴随一生叹息,永远停留在2021年5月5日5时5分。我永远失去了我的父亲,我一生的所有都是他赐予我的。他也是这个家庭中最懂我的人,我也是最不让他省心的小儿子。还有好多话、好多事我来不及与父亲分享,还有好多喜悦我来不及让父亲感受到。此时此刻,我才知道我是多么爱他、尊敬他、舍不得他,而我却未曾告诉过父亲。父亲,我爱你,我对不起你,我悔恨自己,我何时能够与您再次重逢。父亲,我不想失去你!

我忘了,那一刻,是谁轻轻附上了父亲的双眼。是我,或是姐姐、哥哥……

……

父亲走后,周围邻居很多自发来到家里给我们帮忙办理丧事。我的本意是我来当孝子,一来哥哥腰不好,要频繁给人下跪他吃不消。二来,我想父亲是否也想让我来主这个事?但商量时,哥哥说他来。

虽如此,最难的事就是挨家挨户去给人下跪、报信。然后给各方亲戚下跪、报信。农村有“孝子头值狗球”的说法,这一刻将体会到人间冷暖和逝去亲人的彻骨之痛。

父亲于5月7日中午12点入土。丧事总体上办的很好,邻居、乡亲、朋友、亲戚几乎每家都到了,为父亲一生画上了圆满句号。当然,农村办理丧事中有各种曲折,在此不一一赘述。